2017年4月27日 星期四

躲不開的政治:一個香港尋常家庭九七後的20年



躲不開的政治:一個香港尋常家庭九七後的20
何穎詩 201738
在《香港家族》三部曲的結尾,20出頭的鄭諾瑋說:「經常都想要一個家,結果自己令自己沒有了家。」回歸20年來,香港社會經歷不少變遷,香港人對自己的身份也有過不少質疑。到底香港社會和香港人該如何自處,又可以如何走下去?這就是《香港家族》三部曲想探討的題目。
適逢香港回歸20週年,香港藝術節特別委約編劇龍文康創作《香港家族》(A Floating Family)三部曲,於2月底至318日在香港大會堂上演。三部劇作分別設定於199620042017年,圍繞一個平凡香港家庭在這20年裡面對的事情展開。雖然沒有直接觸及政治事件,但角色在餐桌上、家庭裡的對話,既反映了時代背景,也記載了香港社會回歸20年來的故事。
對香港人而言,看見第一部曲《香港太空人》中,大哥移民加拿大,就會想起在上世紀8090年代,數以十萬計的香港家庭為避開主權回歸而遷居他方。看見第二部曲《留住香港》中,家族公司接近倒閉,就會想起2003年「非典型肺炎」及各種政治問題帶來的經濟蕭條。看見第三部曲《香港人太空》裡家人之間的洪溝,就會想起近年越趨兩極化的政治立場,令不少年青人和父母關係疏離,而且雙方都不知香港何去何從,也不知如何修補裂縫。故事情節看似簡單平淡,卻勾起過去20年的回憶。年初門票開售時,24場門票一掃而空。
編劇龍文康自1990年代起參與電視劇、電影、舞台劇、小說等製作,不同作品的最大共同點正是香港。2015年獲香港舞台劇獎最佳編劇的《維港乾了》,幻想如果維多利亞港被抽乾了,香港人的生活會變成怎樣。2016年獲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的《樹大招風》,也是探討香港回歸前後的各種議題。
32日的演後座談會上,龍文康說三部曲是藝術節的建議,他決定以家庭為題後,找來80後導演方俊傑合作。方俊傑自香港演藝學院畢業後,曾執導《最後晚餐》等劇作,在香港劇壇非常活躍。關於《香港家族》,龍文康和方俊傑都說這是一個非常普通的香港家庭的故事。
近日,龍文康及方俊傑在香港大會堂接受採訪。以下採訪經過刪減、編輯。
問:為何會選擇以199620042017年這三個年份?與時代背景有什麼關係?
方:必然會牽涉那個時代的事件,也是呈現那個年代的客觀事實。例如第一部曲的主事件,是有一個家庭成員要移民,出發前和家人吃了一頓飯,期間發生了一些事。這個命題對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而言,是很有共鳴的,因為很多人都經歷過那些場面。第二部曲的2004年,是SARS(非典型肺炎)之後的一年,全個香港、所有人都在一個最低點,所以可以說是「家衰口不停」。那個時代,無論任何行業,都真的沒有什麼好事發生。那時我剛準備大學畢業,看見師兄師姐月薪只有七八千元,沒有可能不擔憂。重要的是在那之前,香港曾經風光過的。回歸的時候大家都很擔憂,但之後9899年都好像沒什麼大事。2004年則是SARS之後跌得最慘痛的,很多人背著負資產、跳樓、燒炭,也有很多公司結業。(龍補充:燒炭就是那時開始出現的。)
第三部曲就是現在,2017年,也會牽涉特首選舉,但不是要評論任何立場。觀眾看完不會變成支持或反對什麼人。我們只是說這些社會事件如何影響香港人,因為最近幾年出現一個說法「你不參與政治,政治也會來找你」。我們會思考是否這樣呢?因為香港人其實頗政治冷感,不是特別理解,也不特別喜好碰政治。總之,大家賺到錢,就不會理會誰管治了。所以,最多人參與遊行的年份,就是大家最賺不到錢的年份。這個現象在最近幾年開始有變化,也影響家庭生活,會出現一些爭執。但我們沒有打算在戲劇裡探討任何立場,只是呈現2017年確實出現的狀況,香港如何和以前不同,並不是要定對錯。
問:《香港家族》的英文名字是A Floating Family,為何中英文名字略有不同?
龍:其實我原本交給香港藝術節的劇本名字是《漂流家庭》,和A Floating Family一樣。但他們覺得不夠響亮,提議用《香港家族》,但保留英文原名,我覺得也可以。
漂流的意思,是我覺得很多上一兩代的香港人,其實都不是土生土長,而是從內地逃難下來。然後,到了我這一輩,有很多人移民外地,又有一些人會回來。那些人的子女,又有些在香港,有些在外地。所以,在香港,好像大家都一直在漂流。
問:對香港人身份認同、建構有什麼想法?
龍:創作《香港家族》時,我剛巧在讀一個文化研究碩士課程,接觸到流行文化研究和身份研究。課程令我接觸了身份方面的議題,例如我們的身份證上是寫「居民」,就像一個租客的身份。這些都是我之前沒有留意到的,課程令我思考多了。《香港家族》不是要探討什麼是香港人,但那是觀眾的玩味。
方:《香港家族》又未到一個探討香港人身份認同的程度,但有一些隱約的議題。例如,在第一部中,父親叫大哥離開香港,那為什麼不是叫其他弟妹離開呢?大哥在這個家庭的身份是什麼呢?他的繼女在這個家庭又是什麼身份?然而,我們在劇中還是集中注意在家庭倫理的層面,角色的家庭定位有爭議,但或者有觀眾會對號入座。
問:綵排時,感受最深的是什麼?
方:我覺得好像重新經歷了20年。香港人太繁忙,沒有時間做其他事情。所謂的回望、懷緬,也只有特定時間才會做。例如每年的大事回顧,年末看完就忘了。若不是為了準備這部戲,我也不會重溫以往的大事回顧,然後有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。既發現自己原來沒有忘記,又發現自己已經沒有感覺了,但又馬上重新有感覺。
這對我而言是好的,因為我在香港住了30多年,若我繼續以這裡作根據地,應該如何與這些事情相處呢?這些資料搜集令我想起很多片段,是平時不會特別想起的。所以,我們也希望觀眾看完這部戲,會想起「原來1020年前,我是這樣活的。」那就已經足夠了。因為我覺得人要向前走,不只是為了追一個目標,沒有歷史的根基,不知道自己以前做過什麼,繼續向前走也未必健康。所以,有時向後回顧,其實是為了向前走。
問:《香港家族》是關於香港回歸後20年的改變,戲劇界在這20年又有什麼改變嗎?
方:首先,觀眾多了。(龍:宣傳也多了。)其次,規模和製作數量都多了很多。現在一年有數以百計的作品,20年前選擇很少。現在喜歡看戲劇的人也多了,因為20年前是電影的光輝年代,一天有幾場,人們不會選擇在固定時間看戲劇。現時多了人看戲劇,所以年青一代也多了機會發展。
但當然也有問題的,太多戲了,有時會有資源錯配的感覺。例如,經常有朋友找不到場地表演,因為有些應該在社區會堂辦的小型活動,卻選擇在大會堂辦。表面上,整個市場好像很篷勃,但我覺得底蘊還是不實在的,因為香港在文化上還未找到自己的定位。
我在演藝學院畢業前,有一位來自法國的教授問我畢業後的計劃。我說,不知道,當老師吧!他的反應很大:「No!你是一個藝術家,不是一個老師!」原來在法國戲劇界,每份工作的薪金要把一定百分比交給工會,在沒有固定工作的月份,就可以從工會領一份足夠基本生活的「薪金」,讓他們可以有幾個月專注蘊釀新作品。這在香港是不可能的,因為文化不同。
那位老師還問我,香港的文化是什麼?我苦苦思索,也沒有答案。老師笑說:「每個地方的土壤會孕育那個地方的獨特作品,當你答到這個問題,就知道香港會出現什麼作品了。」我到現在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。我們看到很多新的原創劇,在模仿德國某種劇作,或其他風格。雖然藝術必然由模仿開始,但把別處的方式硬套在香港,又是否可行呢?所以,我製作《香港家族》時很開心,覺得碰到一個「很香港」的劇本。可惜,整個環境氣候,還是逼迫大家不停做,沒有停頓、思考的空間。如何分配資源,也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事情。
問:你們對香港的青年,包括是戲劇界的新人,有什麼看法?
方:我只是畢業六年。畢業後,香港話劇團剛好有個新人計劃,令我能為觀眾認識。但我是非常幸運的,因為我畢業以後,演藝學院有三年沒有導演系本科畢業生,所以機會較多。在其他行業,年青人的流動性是低的,也沒有什麼新興行業。
我覺得「一蟹不如一蟹」這些說話不公平。現在的香港年青人,也不是「不爭氣」,但有時思考方式還是比較稚嫩。年青比較稚嫩好像很正常,但讀藝術的,又好像有點困難。可惜,我們的教育制度就是著重「高分」,令年青人很目標為本,尋求解決的方向很單一。這也不能怪年青人,其實他們也很suffer(受苦),所以現在那麼多學生自尋短見,知道問題卻無法改變,就一走了之。
即使是我這一代,也有很多問題,例如買不起樓。幾十年前,買樓很簡單,可以在多間銀行借貸,更不用說樓價沒這麼貴。這些東西令大家安居樂業的機會低了,如果怪責年輕人差勁,其實也很不公平。
我覺得佔中是一個很好的啟發,因為是時候讓年青人經歷一些事情。這與政見無關,但年青人可以重新思考自己和社會的關係、定位,理解社會發生的事。我覺得人是需要歷練才會有提升,而很多年青人經歷了那個時候的香港,是會影響他們將來怎樣判斷其他事情。這是課堂上學不到,也沒有老師教到的。所以,過了「佔中」後,我對香港年青人又有了新的期待,當他們知道自己不能和社會脫節,不是默默被人影響,世界就會不一樣了。但這顆種子才剛播下,我想沒那麼快開花結果。
問:創作時,最困難的是什麼?
龍:2017年的部份最困難,因為主角一家人的關係裡出現一些問題,而社會的環境又如何影響他們。我經常提醒自己,不要寫得太著跡。我們不是要定對與錯,所以會擔心會否把太多事情都寫出來了。
何穎詩(Marcella Ho)為香港文化藝術評論者,文章散見端傳媒、明報、信報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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